来源：南风窗
作者 | 旷晓伊
编辑 | 吴擎
有人这样形容爆火一时的中老年甜宠短剧：如龙卷风般呼啸而来，又陡然消散，留下一地残骸。
龙卷风的形成，往往孕育于强烈且动荡不安的大气环境之中，恰如这两年的短剧行业，急剧膨胀，遭遇不停落下的监管锤子，继而向前，摸索新边界，直到有人将恋爱味道的调料，撒到一对年近半百的男女身上，漩涡就此诞生。
率先将其端上短剧市场的，是今年6月上线的《闪婚五十岁》，该剧讲述了被赶出家门的丧偶女主与隐藏身份的霸总男主闪婚的故事，主题并不新鲜，主人公却很特别，他们的年龄都超过四十岁。
这样的设定，令早两个月拿到剧本的导演王星壹心里直犯嘀咕：这有人想看吗？结果在后来揭晓，不仅有人看，而且有很多人看。这部短剧上线24小时即消耗破1000万，连续多日霸占日榜第一的宝座，还在业内掀起一股模仿风暴。
章甜也曾是众多试图复刻其成功的人员之一。她记得，那是六月中旬的某一天，她如往常一般在办公室编写剧本，突然收到总编的消息，要求所有人仔细观看《闪婚五十岁》，并在次日开会讨论，“大家很兴奋，这是一种全新的短剧套路。”
更为重要的是，所有人都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为短剧主力消费人群，那些四十岁以上中老年男女们量身定制的“子弹”。讨论会上，总编激动地鼓舞大家，“只要剧本不跑偏，充值基本差不了。”
随后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以中老年恋爱为题材短剧开始井喷。剧里的男女主角样貌职业可能各不相同，故事内核却如出一辙，有的在市场大浪淘沙中沦为炮灰，有的如《闪婚老伴是豪门》般破圈，被年轻人乃至互联网世界广泛讨论，直到《保洁老妈无极归来》的横空出世。
起初，所有人都把这部剧当成笑话看，什么二十岁霸总爱上五十岁保洁阿姨，落跑保洁一夜幸孕，离谱的剧情引发网络浩大的批判声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吐槽渐渐变味，开炮范围也从剧集扩大到整个中老年甜宠短剧赛道，于是，专家来了，监管来了，赛道黄了，天翻地覆，不过短短半年。
看见“被忽视”的需求
很长一段时间里，中老年人的情感诉求在影视中是被忽视的。
某次闲谈中，十月初五影视的剧本监制花卷突然意识到这点。对面的友人依旧滔滔不绝，提及从前电视台曾播出不少备受中老年群体喜爱的电视剧，如《闯关东》《俺娘田小草》等，“但现在几乎没有了，”对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是他们不想看？或者不愿看吗？花卷陷入沉思，不，需求是存在的，有数据表明，短剧一半以上的受众年龄超过四十岁。而他们也注意到，今年春节后，短剧主力付费人群发生变化，从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接棒到四十岁到六十岁的中老年男性。
或许，是短剧才让这些中老年群体的需求更快浮出水面。更早之前的长剧时代，其商业模式高度依赖广告植入，中老年人并非他们的核心目标受众，于是被忽视，被边缘化。
从更现实的角度来说，章甜告诉南风窗，多数年轻人看短剧喜欢找免费资源，做白嫖党，而中老年人往往不懂其中的弯弯道道，会更“老实”地付费观看短剧后续剧情。
真金白银的付出，也让短剧从业者们开始纷纷掉转船头，卖力讨好这帮观众，不少中老年题材短剧因此涌现。
在《闪婚五十岁》上线前，中老年短剧大多只围绕亲情，而非爱情。用上海巨豹影业总经理兼《闪婚五十岁》编剧刘科学的话来说，市场默认这类人最重视亲情，或者说默认他们不需要爱情。
但刘科学不那么觉得。他和团队观察到，中老年群体也有自己的婚恋需求，且近年来五六十岁左右的中老年群体离婚率越来越高，2018年的数据表明，58.2%的离婚案件由60岁以上中老年人提起，“他们离婚是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
与之对应，中老年相亲节目应运而生。“得劲！”电话那头的刘科学突然兴奋起来，向我安利起《爱的选择》《相亲相爱》等节目，并对其中各种生猛的桥段如数家珍，直言中老年人谈起婚恋问题来，比年轻人更大胆直接，后来《闪婚五十岁》中不少桥段就取材自节目内容。
双方一上来都直接问退休金、存款和子女教育等问题，一点也不拐弯抹角，遇到嫌弃直接怼，遇到条件好的对象也会疯狂爆灯，不像年轻人相亲那么要脸面。刘科学的描述，听起来让人乳腺很通畅。
现实考量之外，刘科学还捕捉到中老年群体内心深处对爱的渴求。他在去年3月步入短剧行业，时间不算长，但浸淫网文行业多年，观察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无论是二十几岁的女性，还是她们的母辈，甚至更年长的女性，对于小说内容的喜好出奇地一致，都钟爱那些充满浪漫幻想的“霸道总裁爱上我”式故事。
“无论哪个年龄段，女性心中那份对爱情的憧憬和幻想都没变。”爱情不分年龄，这也成为刘科学创作《闪婚五十岁》的底色。演员钱志正是被这一理念吸引，才决定接下男主角色，在此之前他从未出演过任何竖屏短剧，多在正剧和话剧中露面，“这个题材是目前市场上所稀缺的，我觉得具备一定的社会效益。”
狂飙
作为业内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闪婚五十岁》的爆火，在刘科学的意料之中，却是导演王星壹未能预料到的惊喜。他在今年四月受邀担任《闪婚五十岁》的导演，刚拿到剧本，第一反应是质疑，两个四五十岁的人谈恋爱，真有人想看吗？
无他，剧本题材实在太新了，无论是黄昏恋，还是男主扮猪吃老虎的反复拉扯，都是短剧市场没出现过的套路。创新有了，但这也意味着极大的风险，王星壹心想：这下不是大爆，就是大扑。
类似的质疑，从《闪婚五十岁》项目成立起，曾多次出现在刘科学耳边。他们找到女主的演员刘美希时，对方在各类家庭剧中客串母亲等角色，难以置信自己也可以成为主角，还谈恋爱，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建设才接下片约。
戏拍完了，轮到找平台合作投流上线，但《闪婚五十岁》也被多数平台拒之门外，后来才跟天桥一拍即合，在六月顺利上线。
《闪婚五十岁》
在章甜的印象中，这部剧的出现，无异于在短剧行业投下一颗重磅炸弹。不仅公司，她所在的各大短剧群也开始热切讨论起来，如同看到肉的饿狼，争先恐后想借此从短剧市场狠狠咬下一大块肉。
短剧市场就是如此，求快和爽，每集得有一个钩子，套路很固定，观众腻起来也很快，于是，人人不停换乘下一班列车，以期赶在观众厌倦之前。
很快，类似作品就在各大平台相继上线。《闪婚五十岁》之后，导演王星壹收到上百份相似的本子，也相继拍了六七部，但“都没有太大创新”，还是原来女主受虐男主救美那套，刘美希也马不停蹄在多个短剧里和不同的中年霸总谈恋爱。
直到八月底《闪婚老伴是豪门》的出现。
这部剧由咪蒙创立的短剧公司十月初五影视出品，讲述了离异独自抚养儿子的女主石小秀，因救了男主女儿雷梦洁后与其闪婚的故事。上线后仅半月累计播放量便高达 5 亿次，小程序充值金额超3000万元，是公司自今年春节以来最挣钱的短剧。
邬倩是《闪婚老伴是豪门》的女主扮演者，因为这部剧她的平台账号五天涨了10万粉，算是“十年影视无人知，一朝短剧天下闻”。
作为该剧的剧本监制，花卷告诉南风窗，拍摄这部剧前，团队进行了用户调研，一对一访谈身边的老年人，还按秒拉片学习了市面上所有老年短剧，系统研究了国产老年剧，做了人物的任务逻辑分析，“当然，能实现破圈最核心的原因还是影视质感。”
剧火了，聚光灯“啪”的一下下照在以往被忽视的中老年人身上。不少网友在社交平台分享自己的父母过度沉迷短剧，觉也不睡，充值好几千甚至上万块的经历，比如今年51岁的餐馆帮工阿姨王月英。
“你知道《闪婚老伴是豪门》吗？”王阿姨眼睛亮亮地笑着问我，在我肯定地点了点头后，更兴奋了，捧着手机给我指了指屏幕上的男主雷志远，细数起这位霸总的优点来，神情还略带娇羞。
我注意到，除了《闪婚老伴是豪门》，王阿姨的观剧列表中不乏《闪婚老伴是大佬》《老伴，我真是豪门》《二婚老伴是总裁》等同题材短剧，问及充值金额，月薪不过三四千的王阿姨不以为意地回答说，基本每个月都花了一千多块。这算得上是她每个月最大的开销。
王阿姨不仅自己看，还会和自己的姐妹们一起讨论剧情，“别看我们这样，大把老爷们也爱看这个，”花卷也表示，《闪婚老伴是豪门》的投流付费用户中，有近六成是40岁-60岁的男性。
失速和刹车
一夕之间，沉迷短剧的中老年人，如同沉迷网络的中小学生，成为各大年轻人头痛的难题，但问题似乎没有严重到要被封禁的程度，直到《保洁老妈无极归来》的横空出世。
十月，章甜还在兢兢业业写着自己的本子，反复被总编毙掉，她消沉，然后重振旗鼓，继续再战。有一天，她如往常一样刷榜单，寻找感兴趣的短剧，就被不怎么关注短剧的朋友发来的消息惊到。对方甩来《保洁老妈无极归来》的链接，问：“中老年短剧现在都这么癫的吗？”
不仅是朋友，章甜发现，各大短剧群，以及微博、小红书等社交平台都在热议这部剧，疯狂吐槽二十多岁霸总爱上五十岁保洁阿姨的奇葩剧情，狗血的是，阿姨还曾是霸总爸爸的初恋，结尾更是被揭露是世界首富。360创始人周鸿祎还特地发视频提到这部剧。“看惯了短剧就跟吸了毒似的，看别的视频就觉得没劲了。”
很快，各大官媒纷纷下场，指责该短剧价值观有问题，平台也迅速将《27岁霸总爱上45岁保洁阿姨》《五十岁的我怀了二十岁霸总的孩子》《保洁老妈无极归来》等情节夸张的短剧下架，更在11月12日发布打击违规微短剧的公告。
章甜想起当时，封禁消息刚出，就在各大短剧群里引起哗然，众人盘算于手头的项目该砍的砍，该调转方向的赶紧转，恋爱不能再碰，编剧们迅速收手。不过，寻亲、退休返聘等以中老年为主角的短剧依旧留有余地。
而中老年甜宠短剧，这个2024年最热议的题材，就这样被强行画上句号。从喧嚣到噤声，不过短短五个月的时间。她只能庆幸，幸好自己实在拿捏不准中老年心理，早早放弃了这个赛道。
事后来看，章甜觉得这又是一种必然，短剧市场是盲目的，为了讨好观众，一个题材火了后，会涌现大批同质化内容，然后原来的刺激套路不管用了，大家伙只得升级，怎么升级呢？刺激程度逐渐加码，于是中年大叔不行，上二十岁霸总，纯爱不行，多上点擦边内容。
在刘科学看来，《保洁老妈无极归来》最大的问题在于创作者没有底线，有偷懒的嫌疑，“看剧情什么一夜情，带球跑，很容易发现这是年轻人现言的套路。”
比如把女主年龄从二十多岁改成四十多岁，职业则从小职工换成符合中老年印象的保洁，男主年龄没改，剧情也没有根据中老年人实际情况调整，只是简单替换，故事本质未变，导致作品四不像，让观众也感到尴尬。
在他看来，这是主观臆断中老年人的喜好，尽管引发的讨论声势浩大，但并不意味着中老年人就喜欢这种。
“我也差不多四五十岁，很能懂得中老年人对爱情追求的纯净感。”导演王星壹提到。他在拍摄《闪婚五十岁》时，会特地根据主角的年龄倒推五六十年代人们的心理活动，他们是简单直接的，但又特别纯，所以特地设计男主是个儒雅，甚至会羞涩的霸总。
中老年恋爱短剧被禁了，看似乌糟糟的短剧依旧乌糟糟的，但属于中老年人的恋爱需求会就此消失吗？
怀着这样的好奇，我再度询问王阿姨，只见她依旧捧着手机，屏幕上播放的短剧里满是靓丽的帅哥美女，充斥着闪婚、一夜情、接吻等情节。
无独有偶，毒眸此前发布了一篇文章，其中提及中老年擦边现象，文中描述了不少四五十岁、脸上有皱纹、皮肤松弛的中老年人穿着黑丝、JK 制服在镜头前扭动身姿，并感叹 “中老年人的情欲不但未消减，反而愈发浓烈”。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讲师刘天元曾指出，短剧往往只能带来短暂的多巴胺分泌，中老年人更需要长期的支持和情感关怀，仅仅通过短剧体验无法满足他们对深度社交和良好人际关系的渴望，子女和社会应当给予中老年人更多的陪伴和关心。
但我突然想起某次，王阿姨抱怨儿子接电话少，自己偶尔发发牢骚觉得生活无聊，赚钱少。对方不以为意，说她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有一点钱但有闲，她很难接受，不明白儿子为何那么冷漠。
我问，儿子工作忙吗？王阿姨说，好像经常听儿子加班到十点多。我沉默半晌，说可能他不是不想关心你，而是自己太累了，已经被工作裹挟的如同溺水的人自顾不暇了，怎么还有精力去关心你呢？
钱与爱，不可两得，成为年轻人的困境。而深陷关系贫困的中老年人，就只能从小小的屏幕中汲取微小的温暖，在屏幕那一方的光影交错里，试图填补内心的孤寂与渴望。
中老年恋爱短剧没了，但需求还在，下一个中老年人短视频消费风口，会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