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被同学打致智力倒退 父亲曾用板车拉他到政府求助

本文来源:时代周报 作者:张蔚婷

还是睡不着。刘卫勇翻了身,下巴新长出来的疖子,硬币大小,一动就痛。

隔壁床睡着的儿子刘洋洋,几乎听不见呼吸声,这反而是好事。他最怕听到隔壁传来大动静,那说明儿子又发病了。

三年前,当时12岁的儿子跟同学打球的时候起了争执,受了伤,后来演变成迟发性癫痫、智力倒退,从此卧床不起。

几年来,他奔走于医院、公安和法院,拿到了判决书,却被告知对方家庭无财产可执行,一百多万的治疗费缺口不知何时能补上。

刘卫勇说,他是单亲父亲,一直跟儿子相依为命。在他的叙述里,孩子出事前,活泼开朗,但具体的细节,他很难回答。

他没想过追问儿子的过往,也不知道儿子有没有社交账号,甚至没见过他的玩伴和关系要好的同学,他说“那没有意义。”

实际上,除了刘卫勇,12岁前的洋洋过着怎样的生活,没有人能给出具体的答案。认识洋洋的人只记得,孩子有礼貌,碰到认识的人,他会主动一声,“叔叔”“阿姨”。

在这件事里,洋洋是受害者。但很少人留意到,让洋洋受伤的两个施暴者也是受害者。他们都来自离异家庭,父母外出打工不在家,由祖父母抚养,是典型的留守儿童。

直到暴力事件发生,他们才短暂地成为家庭关注的中心,随后又继续被自己的家庭和社会忽视。这些孩子在想什么,人们不知道,或许也不曾关心。

推搡

2024年9月25日凌晨,陕西安康平利县的气温只有21度,到了下午,温度缓缓爬到35度,白天与黑夜,被粗暴地割裂。

洋洋躺床上,绕过书桌,另一张床是他爸爸刘卫勇的。这个十平米的隔间没有窗户,光线几经曲折钻入隔板的缝隙,但未能将室内照亮,黑夜与白昼在这里面没有明显的界限。

压抑,时间在这间房子里似乎特别漫长。

刘洋洋把脸埋进枕头里,浅浅的呼吸给他身体带来的细微起伏,是他活着的表象。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躺在床上的洋洋,外面开着灯,屋内还是很暗 张蔚婷/摄

刘卫勇在房间外的躺椅上刷手机,那是修脚店的门厅,躺椅在最显眼的地方,他担心客人以为店里没人,跑了生意,才把自己置身于客人视线和能听到房里洋洋动静的中间。

这是洋洋受伤后第4年。他的日常伴随着癫痫,抽搐,白眼,吐白沫,小便失禁。

第一次癫痫发作时,刘卫勇以为洋洋中了邪,找来法师,喂他喝了符水。又带他看了几次医院的精神科,被诊断为精神障碍。

倘若不是那次受伤,洋洋的标签是:体育小健将,擅长短跑和乒乓球。

2021年12月30日下午1点,午饭后的洋洋跟同学吴宇、张冲在平利县城关镇女娲广场打乒乓球张冲想用电话手表给洋洋拍照,洋洋不愿意,另一个同学吴宇见状抢走洋洋的乒乓球。三人发生肢体冲突,洋洋受伤。

那时候,他只有12岁。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事发的乒乓球场 张蔚婷/摄

几个小时后,刘卫勇赶到医院,洋洋低着头,只听到医生说“脑袋有事,市医院才能治”,脑子嗡了一声,刘卫勇报了警。

在民警要求下,那位吴姓家长陪着他们一起转到安康市中医医院,检查结果显示,洋洋闭合性颅脑损伤轻型、创伤性蛛网膜下出血、乳牙滞留、面部挫伤、颞骨关节综合征。

打针的间隙,那位家长支付了9000多元住院治疗费,悄悄离开,再没出现过。

像个黑洞的伤口

距离那次的推搡过去了三年,洋洋的伤由头部,慢慢影响到全身,然后扩散到整个家庭。

在9月25日至28日这四天里,刘卫勇没给洋洋换衣服。刘卫勇说,整日躺在床上不用外出,天气不热的话,不会每天都给洋洋洗澡,最多擦擦身。

四天里唯一见到洋洋的脸,是刘卫勇给他喂饭时,他扭头过来看了一眼,没有停留,又转了回去,脸上没有情绪。

那张脸与照片里眼神灵动的男孩判若两人。为数不多的照片里,洋洋单眼皮,表情生动,小小的眼睛里流出的情绪一眼能辨出:懵懂的、开心的。

那个样子被定格在几十分之一秒的照片里,当洋洋被确诊为创伤性癫痫,他要开始面对数十年无法自理的生活,没有懵懂,没有情绪。

洋洋的姨丈王华全说,刚出事的时候,他去探望洋洋,洋洋总会在听到声音的时候看向他,就算不说话,也对他说的话有回应。近两年刘洋洋的情况越来越差,“洋洋,洋洋”,叫喊没有了回应。

按照刘卫勇的说法,“用力掐他都没反应,掰眼睛也掰不开。”

洋洋的几位亲属认为他变成今天这样,跟治疗不及时有关。刘卫勇也坦言,洋洋经历了多次癫痫,才让病情进一步恶化。

事实上,刘洋洋初次出院的医嘱回来后就被刘卫勇随手放进了抽屉里,彻底被遗忘,上面写着:密切观察头痛、恶心、呕吐等病情变化,告知有癫痫、出血增多等可能,必要时神经科就诊。

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是,如果及时发现了这些注释,早一点送到神经科对症下药,或许洋洋不会变成这样。

癫痫后,洋洋的伤残程度从轻伤二级变为四级伤残。

如今刘洋洋的吃喝拉撒,全都要靠人帮忙才能完成。

伤口像个黑洞,除了精力,也把刘卫勇多年的积蓄全都吸了进去。

他想要钱。刘卫勇一直不避讳地提到这一点。

最极端的一次,他要求动手孩子的家长支付治疗费用,遭到拒绝后,他用板车把半昏迷状态的洋洋拉到县政府“求助”,信访局的人看到躺在板车上不动、半睁眼的洋洋,随即打了120,洋洋才又回到医院。

接着派出所传唤刘卫勇,并在第二天对他作出了行政拘留七日的决定。

他说那几天过于绝望,导致他患上了精神疾病,发病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半边牙几乎被咬崩和撞墙也不觉得痛。

出来后的刘卫勇瘦了一大圈,脸皮垮了下来,“跟森林里钻出来的野人一样”,自那以后,店里终日静悄悄,生意一落千丈。

一天夜里,刘卫勇拿着啤酒瓶,爬到湖边栏杆上,准备跳下去,被民警及时拦下。“如果没被拦下的话,洋洋怎么办?”

“那时候只想死,自己控制不住”。

“不结婚就好了”

作为长江的支流,汉水流经陕西和湖北,安康就在江边,当地人把家乡的地貌总结为“八山一水一分田”。群山环绕,耕地少,成了安康人要出去讨生活的注脚。

不少跑出去的男丁进了矿,刘卫勇个头不高,下矿吃力钱又不多,做了一段时间,他又去学了修脚。

刘卫勇的后半段人生叙事就是从修脚开始。2007年,他在当地开了最早的一家修脚店,灰指甲、甲沟炎、脚气等等,无论青年老人小孩的脚病都能被他治好,甚至不用去医院。生意好的时候,刘卫勇靠片甲之地,一年能挣10几万元。

脚修得多了,刘卫勇就成了刘师傅,对学徒他一次性收4800元,包学包会,靠着修脚店,刘卫勇就没有担忧过经济问题,甚至有女学徒,还短暂地成了他女朋友。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刘卫勇正在给客人修脚 张蔚婷/摄

在此之前,刘卫勇有过婚姻。那是2008年,他28岁,结束了10年在外的打工生涯,回到家乡,相亲认识了后来的妻子。

在刘卫勇的印象里,在外打工的白琳被喊了回来,“两人一看都看上了(对方)”,一个月后他们就结婚了。

结婚前,刘卫勇找了间铺面——就是如今的这家修脚店。在13公里外的路边,给老人买了栋房子,屋外还有小片空地,可以种菜,家就这么安下了。

婚后,白琳没再外出打工,夫妻俩一起守着修脚店。但刘卫勇发现,白琳总用店里的电脑登录QQ账号和其他男人聊天。后来还演变成了跟人聊了天,就把店里的钱拿走出去玩两三天或一周,钱花完了就回来待一两天,又拿钱走。

即便白琳怀孕,也没能阻止她出走。

直到今天,刘卫勇都不知道白琳曾在哪里打工,去过哪些地方。他甚至不敢问那些男人是谁。但白琳不避讳,还会向刘卫勇会说对方多高多帅。

刘卫勇最听不得这些话,“我本来就自卑,嫌我个子矮还嫁给我干什么?”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在躺着的日子里,洋洋身高蹿到了一米六,比刘卫勇还高出半个头 张蔚婷/摄

在争吵和怨恨中,刘洋洋出生了。

洋洋的奶奶说,孩子出生后,他妈妈一天都没管过他。几个月大的娃大冷天趴在地上,白琳就在一旁沙发上坐着不管,“心肠狠得很”,看得让人心疼。

洋洋4岁的时候,父母离婚,刘卫勇不愿提起那段婚姻,提起那个前妻,他甚至后悔结了婚,认为那是一切痛苦的源头。“那是最后悔的一件事,我不结婚就好了。”

消失的童年

12岁前的洋洋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没人能给出一个具体的答案。

刘卫勇试图回忆与儿子相处的细节,脑子里只能出现琐碎的片段。他强调儿子会主动和他说起自己的事,但他至今不了解孩子的真实想法,他想了解,但孩子再也没法出声音。

实际上并不止刘卫勇,12岁前的刘洋洋究竟是个怎样的孩子,只能靠着碎片拼凑。

平利县山多地少,村屋都沿路而建。只是大家的屋子很少相邻,彼此之间相隔甚远,每户人家似乎都生活在自己的秘密空间里。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洋洋长大的地方 张蔚婷/摄

洋洋和爷爷奶奶住的房子也是这样,除了屋前有条路,其它三面都是山。

洋洋的奶奶说,周围几乎没有同龄的孩子跟洋洋玩,而婆孙的生活也被切割成小小的片段。

奶奶记不清洋洋上下学时间,只记得那个时候家里没车,婆孙俩每天天微亮就要出门,沿着公路“慢慢腾”大半个小时才到学校,傍晚回到家的时候,天也黑了。“洋洋试过闹脾气说走不动了,我说走不动就歇一会,(谁让)你跑那么快呢。”

另一些碎片被几块透明胶按在了老家的铁门上,能辨认的奖状内容是:小学一年级男子100米冠军、50米和200米亚军,三年级也拿下了男子100米冠军。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这几张潦草张贴的奖状,几乎是洋洋的全部痕迹 张蔚婷/摄

还有张照片里,有个洋洋拿下短跑第一的奖牌。奶奶忘了奖牌在哪里,找不到了。

洋洋的家人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不知道他跟谁玩,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学习。

在他12岁之前,刘卫勇在县城开了修脚店,几乎所有精力都放在店里和店里员工的身上,他甚至陪着一个“徒弟”去西安治疗心脏病,一待就是一年。

父亲在那段年少岁月里,身影模糊。洋洋只能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

农村老人只管温饱,洋洋每天的生活费只有3块钱,这笔钱只够吃点面条,奶奶心疼孙子,更心疼儿子:“娃子苦命,他老子也苦命,40多岁就没得一天好日子。”

洋洋姨丈说,没有爸爸的话,洋洋就是被社会遗弃的人,“天下没有比这孩子命运更惨的人了”。

没有“赢家”

最初,平利县公安局将此事以刑事案件立案,但后来又以第三人未达到刑事责任年龄为由撤案。

随后,刘卫勇听律师建议,将两位打人的同学及其家长,以监护人责任纠纷告上法院。

今年3月25日,平利县法院出具的判决书写着洋洋治病已花掉的164.42万元,应由吴宇、张冲及其家长赔付,判决生效后十五日内给付完毕。若超时,则按照规定,加倍支付迟延履行期间的利息。

可因对方无财产可执行,判决最终不了了之。

他向外界求助,注册了很多社交媒体账号,将头像换成头裹着纱布,闭眼躺在床上的洋洋的照片,到处发帖和视频,有时还会开直播,但看的人很少,悲剧像一团乌云,在这一家人顶上环绕不去。

实际上,乌云不止悬浮于刘卫勇的屋顶。

长期关注留守儿童的作家兼调查记者袁凌也是平利人,他说在平利,留守儿童很常见,袁凌和他的侄子也曾是留守儿童。他说当地人要么捆在土地上,要么出去打工,但经济不平衡和城乡户籍制度限制又带来留守儿童等很多问题。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平利县城,下午三四点聚在路边打牌的中老年人 张蔚婷/摄

平利一家幼儿园园长表示,园区学生家长大都是双职工,才能负荷他们较高的学费——3000多元/学期,但园内仍有1/3的学生是留守儿童。

“施暴”和受伤的三个孩子都有相似的背景:出生于平利的农村家庭,父母离异,小学或初中文凭,至少一方外出打工,主要由爷爷奶奶照顾。

其中一个“施暴者”吴宇,他爷爷奶奶都是环卫工人,凌晨5点左右起床,种会地,出门扫街、倒垃圾,每月工资1200元。吴宇出生8个月左右,还没断奶,父母就外出打工,十几年过去了,他对父母很陌生。

吴宇小学三年级就开始独自上学。家离学校不算近,要沿着公路走15分钟才能到。和他一起生活的奶奶朱明清平淡地说,“怕(车多)也没办法,不可能天天守着他,我们要养活自己”。

小时候的吴宇很少让人操心,成绩也不错,直到他上了初一,父母离婚,他像变了一个人:开始跟社会上的混混一起玩,辍学,不让吴宇玩手机,他会威胁要去死,“你说我该怎么管他?出了啥事,他妈妈还要追究我责任。”她只管给吴宇吃穿,“毕竟他只是孙子,又不是我的儿子。”

后来还出事了,想起来,她只觉得头疼。她曾埋怨吴宇扰乱了他们晚年生活,但吴宇看上去毫无反应。

后来老师发现吴宇在手臂自残,学校建议吴宇休学几个月,吴家人才知道吴宇患了重度抑郁。那阵子朱明清只记得吴宇吃了一段时间的药,之后又回去上学。

刘卫勇多次跟吴宇的奶奶朱明清打交道,刘卫勇觉得朱明清明事理,朱明清觉得刘卫勇是个到处要钱的“赖子”。

用痛苦抑制痛苦

刘卫勇也找到了判决书里另一个“施暴者”张冲的监护人,他爸爸在外地开大车,月入过万,但对方表示希望分期付款,月付1000元,直到将他们背负的82万元付完为止。

刘卫勇不能接受,他算了一笔账,洋洋每月药费15000元,护理费4500元,开起来接近两万,“我活不了那么久,能等到他给完那82万。”

沟通无果,对方再也没出现,他也没再联系过吴、张两家人,只能不断对外求助。

今年10月底,法院告诉刘卫勇,期限已到,对方确实没有财产可执行,程序终止。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判决书(局部) 受访者供图

基层治理和城乡教育学者雷望红说,留守和父母离异,只是造成校园欺凌的部分原因,归根结底这是一个结构性的问题。

父母要管生计,想办法挣钱。加之有时乡村父母的情感教育水平相较于城市父母没有那么高,可能很难捕捉到小孩的心理上的变化。

等到孩子十二三岁进入初中,在这个年龄他对世界有了一定的认识,但他又不成熟,所以他的行为经常表现出自我感觉良好,又极其幼稚的一面。

袁凌曾花了四年系统地走访乡村留守儿童和城市流动儿童,在一次访谈中,袁凌提到由于长期与父母分离,留守儿童的内心极其孤独,还充满了被剥夺感和填不满的缺失感,导致他们的公平意识变得畸形,遭受到不公平对待,易怒,他们中的一部分可能会倾向于用暴力的形式剥夺其他人,在对方身上实现某种公平感和成就感,同时很少会意识到对方也有被剥夺的地方。

如果遇上合适的诱因,就可能演变成犯罪。

但是袁凌觉得,从儿童到踩空成犯罪分子之前,轨迹很长,有的孩子可能因为没有伤害社会,没有被看到,实际上他的内心可能有非常大的恐惧。

袁凌与留守儿童接触时,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个小孩说守规矩的生活让他很无感,只有不断回顾自己的痛苦,用痛苦抑制痛苦,他才会有活着的感觉,“活得好不如活得烂”。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洋洋小时候,每天和奶奶一起上学的马路 张蔚婷/摄

2022年夏天,刘卫勇将洋洋的课本当废品卖了,7毛一斤,卖了几十元,“反正也用不上了”。

几十元是用手机支付的,就像手机里频繁出现的交易信息一样,稍不注意,就会被迅速遗忘,就像没发生过。

几乎在所有人的回忆里,洋洋都是乖巧听话的,可能洋洋只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不想被人拍照。

(文中未成年人和白琳均为化名)

免责声明:

1、本网站所展示的内容均转载自网络其他平台,主要用于个人学习、研究或者信息传播的目的;所提供的信息仅供参考,并不意味着本站赞同其观点或其内容的真实性已得到证实;阅读者务请自行核实信息的真实性,风险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