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会想起那口箱子,它曾经是甜的

本文转自:北京青年报

◎南在南方

很多“老东西”并不发光,掩在岁月里,终是尘归尘土归土,一如逝去的人。

在祖母去世之前,我很少留意“老东西”。但她去世之后,那些“老东西”忽然涌在我的眼前。大的如脱了漆的立柜,半躺着的木箱子,小的如一圈棉线,一根顶针,这她用了一辈子的东西,忽然落了单。如同我们一样,也落了单。

在祖母入土为安后,我给那些“老东西”拍了相片,回城时带了一把铜锁,那是祖母当年嫁妆上的,现在就在我的书房。看见时,总会想起那口箱子,它曾经是甜的,那时家里的糖放在那里,哪怕只打开一条缝,甜味就窜出来,惹得我口水不停地涌上来。

后来再回老家,从祖母的针钱包里找到一些老式花样子,花样子是用来绣的,画在白纹纸上,打拳的光头娃娃,莲花和鱼,牡丹下的斑鸠。还找到了一双小布鞋,那是祖母十几年前为“我的孩子”做的,尽管那时我还是单身,可祖母说,时间不等人,眼睛已经花啦,于是就提前做了。那双漂亮的鞋子,等我有了孩子也没有穿,我把它装在一个相框里,成了“老东西”。

离老家太远,带到新家的“老东西”,适度缓解我的相思。而亲人总在谢幕,这总是让人伤感的。祖父离世之后,我带走了他的铜烟袋,因长年含着,烟嘴上落下齿痕。还有一个四十年代的本子,上面有他的笔迹,大约是记账的,盖有一枚鲜红的印章,他的名字被刻成篆体。还有一块漂亮的石头,祖父说过那是他年轻时在汉江捡回来的。我把这些集中放在书架的一个格子里,不高不低,一伸手就能拿到,抓在手里,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从前,风也好,月也好。

不远千里带城里的还有我外爷的一个绒面钱包,绒面很破旧了,不过里面绣的字依然清新,字是欧体字:阿堵物不尽,孔方兄常来;常招全国币,广进四方财。话是好话,但并没有改变外爷的生活,他始终清贫,但这不影响他的快活,去世前两年,忽然中风,一半身子不自如,嘴也歪了,我去看他,他歪着嘴给我唱民歌:春打六九头,春雨贵如油,春山春杨柳,春水池塘卧春牛……这些“老东西”,让我在五光十色的城市看得见自己的来历,看得见我那朴素的乡村,得到安慰,得到支持,得到回过头看的机会。

我的老家在陕西南部的乡下,以前孩子跟别人说起老家时会说在西安。我总要纠正他,不是西安,是镇安县五星村……他说:“西安不好吗?”我说:“西安好,但不是你的老家。你回老家,总是有人迎接,总是有吃有喝,可你到西安,你有这样的待遇吗?”

他也许还弄不清老家的含义,但他享受着老家给的福祉,可以告诉朋友,起浪的小麦、高个子玉米、肥胖的南瓜是什么样子……

有天,孩子也在书房,他看着那些“老东西”,有许多问题问我,而每件“老东西”都有一个冗长的故事,可惜它们开不了口。我跟他说:“其实,这些东西是在陪伴你的,虽然它们不是玩具。”

孩子忽然笑了说:“在电视上看见别人骂人说‘老东西’。”

我也笑了说:“也不算是骂人的吧,比如说,我能活成一个‘老东西’,你就有个老爸,不是挺好的嘛。”

他说:“有什么好啊,太老了要成一个大相片。”

我说:“那怎么办呢?”

他似乎没有好的办法,着急的样子让我忽然开怀。

他还小,跟他说有关生死的问题过于严肃。我指着那双小鞋子说:“这是老祖母给你做的,它等了你十来年。”他说:“太祖母怎么知道是我啊?”这的确是个问题,但“老东西”存在,从某种意义上回答这个问题,它经历了,它表达了,它在这里。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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